任天华一家以前从来没有拍过全家福,他出事后,小孙子捧着爷爷的遗照补拍了一张■ 本版图片 都市时报记者 曲鸣飞
任天华遗照
老伴收拣任天华生前用过的物品
儿子清理被洪水淤泥浸泡过的家电
得知父亲牺牲,在外地当兵的儿子赶回家中
■ 都市时报记者 刘钊
陈大芬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没了呼吸。她使劲拍打着丈夫已经冷却的身体,希望丈夫能睁开双眼。她不相信擅长游泳的丈夫居然会被水淹没,认为他可能“只是被水呛到了”,把水控出来应该就会苏醒。
但是,再没有这样的可能了。
2012年7月15日晚10点左右,在一场暴雨引发的山洪中,昭通市昭阳区苏甲乡新店子村第三村民小组组长任天华在动员村民撤离时不幸罹难,终年52岁。
入水救人时 一个浪头吞没了他
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指示:“对因抢救群众而殉职的任天华同志,要认真整理、总结他的先进事迹”。
30多岁的蒋开林,担任新店子村村支书一职10多年了。他一直称呼比自己年长的任天华为“老社长”——自1976年开始,任天华已经担任了整整36年的村干部。“社长”一词是当地延续下来的称呼,后来逐渐被“村小组长”一词取代。但是当地人依旧习惯以“社长”称呼村小组长。
7月15日,山洪暴发当夜,蒋开林打电话给任天华,但电话是被任天华的妻子陈大芬接起来的。电话那头,陈大芬一直在哭,蒋开林顿感不祥。“老社长一定是出事了。”放下电话后,蒋开林带人立即赶往事发现场。
其实,在陈大芬接到电话的时候,任天华就已经被水吞没。陈大芬大声呼救,身在近前的村民任天彪闻声朝着任天华落水的地方冲去,然而为时已晚。
“水已经到这里了。”任天彪指着自己的胸部位置回忆。当时任天彪看到任天华执意要入水救人,曾劝说他:“天贵(任天华小名),不要去了,去不得了!”陈大芬也苦苦相劝,还拉着老伴的衣襟阻拦。但是,任天华留给妻子一句话:“我不去,难道眼看着他们被淹掉不管?”他挣脱妻子的拖拽,再次冲入水中。
此前,任天华已经入水一次。当夜,任天华挨家挨户动员村民及时撤往高地,又将妻子及孙女一路护送到山梁地带。那里地势较高,比较安全。他再次入水,是为了营救村中的两名独居妇女。两人一个身带残疾,一个精神失常。
陈大芬劝阻未成,只能盼望丈夫救完人赶紧上来。她深知丈夫的水性极好。“他年轻时洗澡(意即游泳,当地方言)很厉害的,一次能洗澡很远很远的。”
但是,悲剧就发生在刹那间。再次入水的任天华,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妻子的视线,一个浪头突然打来,他立即消失在滚滚的水流中。
任天华的遗体被发现后,人们看到,任天华头部有一处伤口。人们猜测,任天华落水后可能遭到水中石头击伤头部,溺水身亡。
事后统计,此次洪灾中,除了遇难的村小组长任天华,新店子村第三村民小组现有的44户、共145名村民全部安然无恙。
7月19日上午9点,任天华的遗体告别仪式在昭阳区殡仪馆举行。由政府部门出面,为一个村官举办高规格的追悼会,在当地仅此一例。
此前一天,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指示:“对因抢救群众而殉职的任天华同志,要认真整理、总结他的先进事迹,宣传好在抗灾救灾中的模范人物,鼓舞和激励广大干部群众克服困难、艰苦奋斗,夺取抗灾救灾的全面胜利。”
丈夫的突然离世,对陈大芬的打击实在太大。上午9点30分左右,追悼会的主持人宣布“最后一次瞻仰逝者遗容”时,陈大芬放声大哭。周围子女、亲朋都来搀扶她,但她仍然几次哭得瘫软在地。
最后一次瞻仰遗容后,任天华的遗体被送入火化间火化,只留下一捧骨灰。儿女们不愿离去,久久站立,直到按钮按下的那一刻,遗体缓缓移向火化炉时,儿女们纷纷跪成一排,面朝父亲,长跪不起。
23岁的儿子任习全,紧咬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他的泪水早已淌满面颊。4年多前他离家当兵,很少见到父亲,父子俩平时也很少联系。而就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周,任习全意外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我爸说他想我了,说让我在部队好好干,当好兵,就是他最高兴的事情。”
女儿任习花紧紧抱着母亲,两人哭成一团。从浙江赶回老家的儿子任习文拥着妹妹任习琼,默默流泪。
上午10点,前来悼念的人群渐渐散去。在昭通市昭阳区殡仪馆1号大厅门前,任天华的家人依然围坐在一起,相拥痛哭。
留在村民记忆中的“老社长”
“人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但是去世之后能被这么多人惦记、怀念,我觉得他没有白活。”
任天华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那天,村民毛维良早上6点便出了门,赶去昭通市区。同村的几十名村民也在同一时间相约前往。
洪灾中,毛维良的家中被及膝的浑浊泥水泡得乱七八糟,各种家具至今还没来得及全部清理出来。可他说,相比起送“老社长”最后一程,这些都
不重要。
毛维良平时在家的时间不多,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在城里打工,每次回村见到,“老社长”都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拉家常。“从我记事起他就是社长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社长,就是因为村民们都服他。”
在毛维良的印象中,“老社长”一辈子都是好脾气。“我从没见过他跟人吵过架,哪怕有人遇到什么事,着急了骂他几句,他也不回嘴,还是笑着、说着。”
任天华所在的村小组,至今还是一个不富裕的小村落,几十间破旧的民房零散地分布在山谷之间。遇到雨天,村民们饲养的猪、牛、马、羊很快就会将村中的土路踩踏得泥泞不堪。
村民毛维虎正就着浑浊的泥水清洗着家中的物品,一只土狗跑过来,在泥水中打滚,站起来后便开始扑棱棱地甩着身上的毛。泥水溅了毛维虎一身,毛维虎讪笑着,顺手抹了一把脸。
“人嘛,谁还没有点脾气?比如有时我们村民之间吵架,他看到了就过来调解。我们有时就会冲他发脾气,可他脾气好,总是笑着。”毛维虎记得,年前因为村里要求种植核桃树的事情,他一时没想通,憋了一肚子的气,见到任天华时就大嚷着发了一顿脾气。“我骂,他笑,还给我解释,我的气也就消了。”
小山村里的事情,多数只是家长里短的小事。村民蒋明珍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平时她一个人带着儿女在家务农、操持家务,家里的很多重活、累活力不从心。“他(任天华)经常来我家帮忙,哪怕他手里正干着自己的活,他都会放下来,先来帮我。”
去殡仪馆送别“老社长”之时,毛维良这个30多岁的汉子跟蒋明珍一样,哭得像个小孩子。“实在是忍不住了,心疼啊!”毛维虎指着胸膛,重重叹了口气,“已经好多年没哭过了。”
与人和善,爱说爱笑,做村里的工作绝不提条件,哪怕每月只有200元补贴。这就是蒋开林记忆中有关任天华的片段。与任天华搭档10多年的村支书蒋开林,至今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没见过他跟人争吵,天天都是笑呵呵的。我安排给他的工作有时我都觉得很难完成,可他一点意见都不提,都是全力以赴。”老搭档的离去,让蒋开林怅然若失。他说,从任天华的身后事中,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做人的价值。“人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但是去世之后能被这么多人惦记、怀念,我觉得他没有白活。”
“他就是个烂好人”
子女纷纷离家谋生,多年过去,任天华家一直没能照一张全家福。
7月20日上午,瓢泼大雨再一次降临新店子村,本已泥泞的山村小路更加难走了。在新店子村第三村民小组,那个属于任天华的破旧的土坯小房子里,从此再无他的身影。
洪水浸泡的印迹尚未退去,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空空荡荡。任天华走了,家里突然缺了一个人,陈大芬带着4个儿女屋里屋外沉默地忙碌着,只有4岁的小孙女独自玩耍。
小孙女名叫任汝丽,暴雨引发山洪当夜,任天华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抱着孙女,将两人一路护送到山梁安全处。这几天来,任汝丽总缠着奶奶问爷爷的去向。陈大芬无言以答,只有好言相劝。
冥冥中小孙女似乎也知道了点什么,因为屋内一角的桌子上摆起了爷爷的大幅照片,她的爸爸妈妈时不时会走过去,捧起照片,悄悄抹泪。
4年多前有了女儿后,大儿子任习文就把女儿交给了父母照看,自己则带着妻子远赴浙江打工。事发次日凌晨1点多,任习文接到报噩耗的电话后,“疯了一样”爬起来赶往车站买票,一家人在车站蹲了一夜,赶上了早上7点多的火车。
父亲的突然离去,留给任习文的是无尽的遗憾。初二那年,不想读书的任习文逃了学,瞒着父亲偷偷跑到宣威的朋友家里。几天几夜不见儿子的踪影,任天华急得掉了泪。后来终于得知儿子的下落,为了让儿子继续读书,任天华前后两次赶到宣威去劝说儿子。“我以为父亲会打我、骂我,可是他不打也不骂,就是给我讲道理。”回忆至此,任习文红了眼圈,“我长这么大,我的父亲从没舍得打过我。”
在外面努力工作了几年,任习文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我一直想着能攒点钱,带父母来大城市里看看,他们辛苦养活我们四个姐弟不容易,可我怎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29岁的任习文说不下去了,抹着眼泪出门,蹲在院子里大哭起来。
儿子的哭声,让陈大芬心酸不已。回忆起与老伴相依相伴的这些年,陈大芬有许多话要说。
“他就是个烂好人,一辈子的烂好人。”结婚30多年,51岁的陈大芬极少与丈夫吵架,“也吵不起来,他就是个慢性子。我急他不急,我急了骂他,他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笑。
事发当晚,因为洪水灌进了屋子,陈大芬就和老伴一起用盆子往外舀水,“看他舀水慢了一点,我就说他,可他(任天华)还在说笑。”然而,此后发生的事情却大大出乎陈大芬的意料。眼看洪水越来越大,水也越来越深,任天华终于急了。在挨家挨户通知村民转移后,他又火速将妻子、孙女送往安全地带。而后面对妻子的苦劝,他决然挣脱妻子,头也不回地再次冲入水中,试图救人。
唯一的一次急性子,却是为了他人。
这么多年了,这个普通的山村家庭一直没能有一张全家福。我们临走的时候,一家人终于有机会在一起照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中,任天华的遗像被小孙子紧抱在怀中。这一家人说,他们能这样在一起合张影,也算是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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