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住在蒙山附近一个小山村里，这里四面环山，十分偏僻，村民们非常贫穷。爷爷是大队里的护林员，养了一只褐色的猴子。关于这只猴子的来历，据爷爷讲，有一年，一位外地耍猴的老艺人来我们村表演猴戏时不幸身染重病，爷爷在危难中接济了他。谁知，老人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将这只猴子托付给了爷爷。这是一只身材高大的雄猴，性情凶猛，但非常通人性，对爷爷的话言听计从，还常常帮助爷爷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次奶奶有病，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也是这只猴子在爷爷的指点下，从悬崖绝壁上采到了一棵野生的百年灵芝医好了奶奶的病。从这层意义上讲，这只猴子还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因此，爷爷管它叫灵猴。它在我们家庭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爷爷从来没有把它当作一种普通的动物来对待，而是把它当作我们家庭中的一员我特别喜欢这只猴子，每当出去玩耍，总要领着它，这不仅因为它经常帮我采野果、掏鸟蛋、捉虱子，更重要的是有它在身边，村里的许多坏孩子不敢轻易欺负我。因为我童年时是一个非常愚笨的孩子。
9岁那年暑假的一天，我和灵猴在山溪边钓鱼，村里有个叫曹虎的孩子来到我身边要和我玩。曹虎比我大两岁，长得胖墩墩的，虎头虎脑，力气也大，村里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父亲是我们村的村长，他仗着老子当官，常常欺负我们这些小孩。曹虎从兜里掏出一个鸟蛋大小的玻璃球，在我面前炫耀：“看，这叫琥珀，是我爹从城里带来的，里面有个小螃蟹，像活的似的，真神奇。”我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然玻璃球里有只小螃蟹，那对虎钳角、小眼睛，真跟活的一样。灵猴爬到我的肩头，左看右瞅，也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曹虎一把夺过来说：“先别看这个了，我兜里还有。”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了三四个类似的玻璃球，里面有苍蝇、蜜蜂等小飞虫，全都栩栩如生。其实，今天看来，这都是些一钱不值的人造琥珀，但在当时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孩子眼里却是那样非同寻常。曹虎一双狡诈的小眼睛瞅着我说：“怎么样，好玩吧！”我眼馋得流着口水，讨好地说：“好玩，实在太好玩了！哥哥，你能不能借我玩两天？”“不行！”曹虎模仿着他爹的样子，高傲地仰起头，一口拒绝了。灵猴急得在旁边跳上跳下，“吱吱”地叫，似乎在求情：借他玩几天吧。“借一天行吗？”我流着口水，再次乞求道。“嘿嘿，”曹虎坏笑着将那个带螃蟹的玻璃球放在掌心里，伸到我眼前说，“只要你叫我声“爹”，这个琥珀就是你的了。”“是真的吗？”虽然我心里很不情愿，但一颗童心毕竟经不起这个神奇玩具的诱惑。“当然！”曹虎信誓旦旦地回答。“……爹……”我费了好大劲，才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字。“不行，”曹虎瞪着我说，“声音太小！”“爹——”我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还是不大，你今天是哑巴了？”曹虎步步紧逼。“——爹——！”我冲着曹虎大声吼道。“哈哈，你这个傻瓜，我是骗你的，”曹虎似乎感到赚了很大便宜，得意地冲着我道，“想要这个东西，没门。”“曹虎，你是个混蛋。”刹那间，我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冲着曹虎大声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敢骂人！”曹虎不由分说，上来揪住我的头发便要教训我。于是，我俩便厮打起来。这时，我发现旁边的灵猴抓耳挠腮，蹦上蹿下，发出了“吱吱”的怪叫。在这场较量中，我又怎么能是曹虎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我便被曹虎打得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然后，曹虎骑在我的身上，边用拳头揍我，边骂道：“你这个狗崽子，我看你还敢跟本大爷过不去！”我痛得嚎啕大哭，不住地求饶。但曹虎似乎还不解气，继续揍我。正在这时，只见灵猴一个弹跳冲上前去，将曹虎从我身上掀翻在地，接着传来了曹虎那撕肝裂肺的惨叫。待我爬起来看时，只见曹虎的脸上、手上共出现了二三道伤痕，鲜血正顺着曹虎的前额往下流。我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撒腿便跑。灵猴也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朝家中跑去。
当我们跑回家时，父母亲干活还没回来，爷爷正在家里织鱼网。他看到我和灵猴气喘吁吁的慌张模样后，便问我出了什么事。于是，我便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了爷爷。爷爷尚未听完，便吓得脸色都白了。他找来鞭子，示意灵猴跪下，便狠狠地抽打起来。可怜的灵猴顿时被打得皮开肉绽，发出了声声惨叫。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对灵猴出手这么狠。后来，在我的苦苦哀求下，爷爷方才住手，流着泪指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原始森林对灵猴说：“你快逃命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灵猴仿佛像听懂了爷爷的话似的，一个跟头翻上栅栏的围墙，迅速消失在远处的丛林中。
果然没多久，只见村长领着10多个本族的兄弟来到我们家找爷爷兴师问罪。村长的儿子也跟在后面，耷拉着脑袋，脸上、手上都包扎了纱布，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尽管爷爷、奶奶和父母亲赔了很多不是，并承诺赔偿医药费，但村长仍然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就是要我们把猴子交出来，由村长亲手杀了它，替他儿子报仇。后来，爷爷跪下了，对村长说：“看在左邻右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的份上，饶了猴儿吧。”村长蛮横地告诉爷爷，这就是他们的底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见此情景，爷爷好如实地对他说，“灵猴早就跑到山林里去了，根本找不回来，如果你们有本事就自己去逮吧！”村长不信，领着那10多个人将我家翻了个底朝天，可连根猴毛也没找到。最后，村长恶狠狠地对爷爷说：“老东西，别耍花招。只要我抓到那只猴子，非杀死它不可。”然后，扬长而去。
这件事就这样暂且搁下了。一连过了四五天，没有一丝灵猴的消息。我们全家人都在默默祈祷：猴子呀，千万不要回来。爷爷欣慰地拿起那根沾满灵猴鲜血的猴鞭，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猴儿记仇，不回来该有多好！”但灾难还是悄悄地降临到灵猴的头上。大约是第6天的一个深夜，我们全家人都睡熟了，忽然被院子里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了，接着传来了灵猴那熟悉的叫声。爷爷心头一紧，一骨碌爬了起来，但他还未来得及开门，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哈哈”的笑声。爷爷开门一看，只见外面10多个人举着火把，可怜的灵猴正在一个巨大的鱼网中挣扎。待我和父母亲穿上衣服来到门外，灵猴的前手后爪已被绳子捆了起来，正急得“哇哇”大叫。原来，狡猾的村长已安排了许多人，每晚都埋伏在我家周围，专门等灵猴自投罗网。爷爷急忙赶上前去和他们交涉，希望他们放灵猴一马。村长的弟弟阴阳怪气地对爷爷说：“你想得倒挺美，我侄子的仇怎么报呀？过一会儿等我大哥来了你和他商量吧！”
大约过了一刻钟，只见村长披着衣服，小跑着赶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杀猪用的尖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吓人的血光。他看到被捆的灵猴后，凶狠地扑上去说：“你这个畜生，今天我非挖出你的心来下酒不可！”正当村长的尖刀逼近灵猴咽喉的瞬间，突然，灵猴挣脱了绳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利爪向村长的手抓去……“唉哟——”随着村长的一声惨叫，村长的手背上顿时出现了几道伤痕，刀也掉在了地上。原来，聪明的灵猴趁人不注意用牙将胸前绑手的绳索咬断了。村长咬牙切齿地对身边的人说：“不用怕，它的后腿绑着，跑不了。你们谁给我杀了它，赏5块钱！”接着，就有几个重赏之下的“勇夫”提刀赶上前去，但很快全都败下阵来，脸上、手上到处是伤，见此情景，我差一点笑出声来。只见灵猴用一只右爪在空中到处乱舞，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芒，令任何人都无法靠近。村长在一边气急败坏地说：“快去抱柴火，给我用火烧！”周围的几个人听到命令，便迅速去抱柴火了。我吓得哭了，大喊：“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不能烧死它！”当时我虽然年纪还小，但我知道，如果用火烧，灵猴必死无疑。正当那几个人准备用火把将围在灵猴四周的柴火点着时，只听到爷爷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且慢！”只见爷爷捡起地上的尖刀，大步走到灵猴身边，冲着灵猴说：“猴儿，你回来干啥？来领死吧！”这时，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只见灵猴将脖子仰起，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爷爷手中的尖刀缓缓地插进了自己的咽喉。刹那间，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爷爷的手上、脸上，爷爷颓然昏倒在地上。“灵猴，你不能死！”我挣脱了母亲的手，一个箭步扑上前去，抱起灵猴的脖子哭着说：“你还要帮我捉虱子，陪，陪我钓鱼呢……”这时，只见灵猴将左臂艰难地抬起，将那只毛茸茸的、握紧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中，慢慢地松开……忽然，一颗圆圆的玻璃球滚落在我的手心里，然后，它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我只感到天塌地陷。原来，灵猴之所以中了埋伏，是因为给我送那枚它强行抢来的，凝聚着我童年时代巨大屈辱的玻璃球。
选自《辽宁青年》2003年9月
含英咀华：
有时候，科学真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存在，某些渴望它存在的东西却终要消亡，无法永恒。物质不能永恒，那么精神呢？生命中有许多美好的精神，比如情义、友谊、信仰……抓住了这些便抓住了永恒。得到了永恒，便要习惯从痛苦中走出，人是在痛苦中孕育、诞生、成长并成熟的；走出痛苦，是一种选择、一种感觉，是经过苦与累、泣与悲之后的感觉；走出是一种人生、是一种顿悟、一种风格；抛开沉重的包袱与痛苦的记忆，带着一份永恒，勇敢走过人生。
（曾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