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军对话朱山坡:无隐喻,不成小说
张丽军
朱山坡
“以短篇的形式写长篇”是一种策略
张丽军(评论家):你的新著《风暴预警期》引起了关注和反响。这部小说的结构颇具匠心,每一章节都像是一个短篇小说,而连起来又组成了这样一部长篇,可以说是“以短篇的形式写长篇”,选择这种方式来结构这部小说的原因是什么?
朱山坡(小说家):写长篇小说必然遇到结构的问题。作家总绞尽脑汁谋篇布局,尽量使自己的作品区别于别人,具有标新立异的独特性。我不太喜欢平铺直叙的长篇,哪怕它的故事能吸引人一口气读完。其实“以短篇的形式写长篇”是一种策略。我认为《水浒传》就由系列短篇组成。比如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安德森的《小镇畸人》,看是短篇小说集,但我更愿意把它当成一部长篇小说来读,因为它们虽然每一章是独立的,但整体上气脉相连,把小镇上的十几个典型人物通过一个个故事、细节串联起来,互相呼应,浑然一体,完成了对独特的文学世界的塑造。我想,长篇小说不应该只有一种模样,不一定是线性的,不一定总是很紧凑和错综复杂。反映一个世界的真实,可以通过不同侧面的折射和碎片化的拼凑来完成。《风暴预警期》里每一个故事自成一体,每一章节既可作为整部小说的一部分,又可以单独成篇。既是长篇,又是短篇。既是单曲,又是组曲、交响乐。叙述不断地在几个主要人物之间进行切换。把每一个人的命运拆分开来,不会影响他们形象的完整性,也不会影响故事的力量。上帝藏在细节里,上帝依附在每一个人物的身上。我尝试以倒叙、插叙、回放和旁逸斜出的手法完成跨越时空的叙述,通过打碎、拆分、糅合、重组,拼凑出一幅有色彩、有气息、有视觉冲击力、野性蓬勃杂草丛生的抽象画。这是一个被勾勒出来的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这正是我想要的“蛋镇”。
张丽军:《风暴预警期》中的“风暴”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它让这个南方小镇——“蛋镇”处在一个非常奇异的位置上,“风暴”既塑造了“蛋镇”的外在形态,又左右着在这里生活的人的行动和命运,在“风暴预警期”,人们既兴奋又惶恐。
朱山坡:“风暴”有物理上(自然)的,也有心理上的。这是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蛋镇上的人每年都要等待台风来临,依靠台风清污去垢,除恶扬善,恢复公平正义,也试图依靠台风改变自己命运,改变固有的秩序。每一个人对风暴满怀期待,却又害怕被摧毁一切。蛋镇人人心里都有风暴,仿佛每个人都患上了风暴依赖症。但他们单纯得从来不追问“风暴”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也正是我的兴奋点。
张丽军:风暴无疑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在《风暴预警期》中我发现“风暴”在小说中除了显示出其破坏性的一面(狂风肆虐、山洪暴发、洪水泛滥、农田房屋都被摧毁)外,还显示出了其建设性的一面:风暴也彻底清洗了“蛋镇”污浊的街道,唤醒良知,人心得以修复。
朱山坡:世界藏污纳垢,人心也并非纯洁无瑕。顽固的一切无法自己消融,撕裂的人心无法自己痊愈,唯有等待台风和洪水。如期而至的台风是蛋镇的“宿命”,台风洪水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与生俱来,人心或许被摧残,受破损,被扭曲,已麻木,已颓败;然而,也有可能相反,风暴唤醒了良知,重塑人心,整合支离破碎。
世界很繁杂,隐喻无处不在
张丽军:我注意到你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都生活在精神病患者的身边。我对精神病人题材特别迷恋。……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有病’的人,而这些人是需要怜悯的。”《风暴预警期》中涉及到很多有些偏执或者是病态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构成了一个荒诞的世界。
朱山坡: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正常”的人。人人都声称自己正常而别人有病的世界本身就很荒唐。而我们常常同情、怜悯别人,唯独没有同情、怜悯自己。这跟台风和洪水都没有关系。我只是试图在风光秀丽、阳光明媚、温情脉脉的南方小镇,在那个新旧之交、剧烈更变的时代环境里,在爱恨交织、悲喜齐鸣的心理层面,勾勒出一群普通人的独特面容,揭示一个又一个卑微、孤独、绝望、不安的魂魅和异化的心灵。这些人物心里都有与生俱来的悲凉,无法言说的哀伤,莫名其妙的激情,容易陷入迷茫与虚无。台风激活了他们,也淹没他们。我们只能听到台风狂啸怒吼,而闻不到他们内心低沉的哀号。
张丽军:“隐喻”无处不在。小说中的人物的偏执、病态甚至疯狂都有某种具体的原因。
朱山坡:世界很繁杂,隐喻无处不在。无隐喻,不成小说。谁发现了“隐喻”,谁就会发出惊叫。因为他看到了机密和真相,有了绝望和恐惧。《风暴预警期》中,我相信自己有了发现,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惊叫”。 我的“惊叫”随风飘散,附之流水。我甚至说不清楚我要告诉你们什么。台风本身就是一个隐喻。我自认为,正是因为这些隐喻,使得这部小说有了些许价值。
张丽军:《风暴预警期》中这些有些“病态”的人物却带有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他们都有自己的生命诉求并不断为之努力,“我”坚持要逃离“蛋镇”去寻找妈妈、荣春天在战场失去一条腿后立志要做出世界上最好喝的汽水、只会用手风琴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李旦坚持在小镇传播“艺术”、段诗人撰写了无数的与台风有关的诗歌……
朱山坡:在一个狂风暴雨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会萌生各种想法和追求,也是一个抗争。看似人人与众不同,但实际上都逃不脱宿命的牢笼。这些人物荒唐可笑,却又让我笑不出来,心还隐隐生疼。
张丽军:我认为这些人物的共通之处在于孤独,不知你是否同意?小说中的人物做出种种努力试图反抗这种现状,但他们的反抗都失败了,而失败又让他们更加孤独。
朱山坡:孤独、绝望、恐惧、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也是人类的精神困境。有时候,为了对抗孤独、绝望、恐惧、死亡,他们会做出很多匪夷所思、荒诞无稽的事情来,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下意识的、本能的。周而复始,是无法制止的轮回。然而,这恰恰也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想象力决定作家才华的高低
张丽军:你曾经提到:“十年前,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对写小说而言,想象力和虚构能力比生活经验更重要。于是,我不再迷信繁杂紊乱的现实生活,而是回到想象中去虚构我的小说世界。”“我调动了遥远而混沌的记忆,在想象的空间中开疆拓土,虚构出一个个光怪陆离陌生得连自己都懵懂的世界,冲动、蛮横、狂傲、怀疑、困惑、自卑,胆小如鼠又浑身是胆……”在《风暴预警期》中我看到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子,真实与虚构的壁垒被打破了。
朱山坡:我喜欢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那是对刻板现实主义的反叛。作品里闻得到马尔克斯、卡夫卡、福克纳的气味,未必就意味着拙劣和失败。每一个作家都有来路,但未必都有去向。我遵循有来历的写作。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机械地照搬生活,刻板地描摹日常,对这种写作我没有任何兴趣。文学还是崇尚想象力的,想象力决定作家才华的高低。想象力不仅体现在编故事、细节上,更体现在叙述和语言上。建构一个完整、牢固、可靠的文学世界,对作家的虚构能力是一种考验。说实话,我对自己的想象力并不十分信任,害怕想象力过于奇崛而事实基础不牢靠。我得紧紧依靠更多更直观的事实。“蛋镇”是一个虚构的地方,为了把蛋镇写得扎实,我反复画了几幅地图,把每一条街道(巷子)、每一间店铺、每一幢建筑物(房子)、每一座桥梁(道路)都画得清清楚楚,让自己确信,这些地方是真实的,坚不可摧。我还查阅了不少地方志资料,听一些人讲述当年的旧事,找到事实的观照和虚构的基础。
张丽军:《风暴预警期》及你之前的作品中都有关于暴力和死亡的叙述。
朱山坡:《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文学作品充斥着暴力。台风、洪水也是一种暴力。暴力作为文学的一部分不应当大惊小怪。死亡更应该值得我们正视。我们只有悲伤、恸哭,却一直没法理解死亡。死亡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如此肤浅,又如此深邃,像平静的湖面,又像无穷的深渊。死亡是永远不得其解的谜。关于死亡,我们知道得太少,要做的还有太多。
张丽军:你的小说给人一种处于先锋文学和现实主义之间的感觉,正如《风暴预警期》在建构“蛋镇”这个荒诞世界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对历史和战争进行思考。这种张力给小说创作增添了极大的魅力。
朱山坡:“70后”作家都受过先锋文学的诱惑,又饱受现实主义的熏陶。直到今天,我依然赞叹先锋文学。前辈们的叙述方式和语言创新都让我入迷。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羞于谈论先锋,我以自己不是先锋作家而自卑,我只是学到他们(包括外国作家)的一点皮毛,因而常常黔驴技穷、捉襟见肘。《风暴预警期》揭示时代“风暴”对普通老百姓生活和命运的影响。有读者说读后心情很沉重,建议我今后写得阳光明媚些,读起来轻松愉快。我说,文学并不一定都是阳光明媚,写到满目疮痍、悲愤填膺处我不能粉饰太平,故作轻松。读者也应该有直面沉重和苦难的勇气。
张丽军:是什么促使你写作《风暴预警期》?
朱山坡:我相信每一个作家在选择长篇小说题材时一定会反复论证,不断作自我否定,然后才下决心。他们写的都是自己无法放弃的题材。台风在我脑海里盘缠、呼啸了好久。台风差不多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了。台风来了,摧枯拉朽,山洪暴发,山体滑坡,洪水泛滥,河水逃离河床,稻田、原野、桥梁和房屋都被淹没,庄稼和草木一片狼藉,连最高大的树都遍体鳞伤,原先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还有那些狡猾的禽兽、生机勃勃的植物和热气腾腾的内心,都是南方独有的。现在,很多年了,再也难得一见这些景象。尤其是,我再也没见过洪水,也没有了风暴预警期的兴奋和惶恐。我从没有忘记自己南方作家的身份,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南方!南方!我开始回想台风和洪水,怀念我在小镇上读书的时光。风起云涌,尘土飞扬,草木摇晃,洪水悄然而至,那些应该复活、重现、说话的人从旧时蛋镇的大街小巷一一涌现,纷纷来到我的面前。于是便有了《风暴预警期》。
张丽军:你如何看待同时代“70后”作家的创作?“70后”作家如何向经典文学掘进?
朱山坡:目前“70后”作家很活跃,是文学期刊的主力,写出了许多优秀的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创作也渐入佳境。我对我们“70后”这一代作家充满期待。如果回头认真梳理一下,你会发现“70后”作家其实已经写出了经典作品。但经典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